午 门 旧戏、旧演义里经常提到推出午门斩首,其实莫得这回事。午门在紫禁城里,三大殿的外面,这个所在哪能杀东说念主呢!从元朝以来,刑东说念主多在柴市口(今菜市口)、交说念口(原名“交颈口”)或西四牌坊。在闹市杀东说念主,粗略是汉朝以来就有的规章,即所谓“弃市”。晁错即是“朝服斩于市”的。午门是逢甚么庞杂节日天子接见番邦使节和接管献俘的所在。另外,亦然大臣受廷杖的所在。“廷杖”不是在太和殿上打屁股,那倒是“推出午门”去实施的。“廷杖”是明代对大臣的严刑。明过去,好像没据说过。本来打得不重,受杖时不错穿了厚棉裤,底下还垫了毡子,“示辱费力”。但挨了杖,也得躺几天起不来。到了刘瑾当权,因为他恼恨常识分子,“始去衣”,那即是脱了裤子,显现了屁股来挨揍了。行刑的是锦衣卫的宦官,他们打得很毒,有的大臣立毙杖下,飞快被打死的。 午门居北京城的正中。“午”者中也。这里的建筑追悼常有特色的。一是建在和天安门的城墙一般高的城台之上,地基比故宫任何一座宫殿都高。二是它是五座建筑联成的。正中是一座大殿,两侧各有两座方形的亭式建筑,俗称“五凤楼”。旧戏曲里常用“五凤楼”当作朝廷的代称。《姚期》里姚期唱:“到明朝陪王在那五凤楼”,《珠帘寨》里程敬念念唱:“为千岁懒登五凤楼”。其实五凤楼不是上朝的所在,姚期和程敬念念也不会登上这样的所在。 五凤楼世俗是莫得东说念主上去的,于是就成了燕子李三式的飞贼的存身之所。据说飞贼作结案,就用一根粗麻绳,绳索有铁钩,把麻绳甩上去,联结住午门外侧的城墙,倒几次手,就“就”上去了。据说在民国以后,午门城楼上开导了历史博物馆,在修缮房屋时,曾在正殿的天花板上扫出了一些烧鸡骨头、桂元、荔枝皮壳。那是飞贼留传住来的。我未能亲见,惟有谣言妄听。理或有之:躲在这里,是谁也找不到的。 一九四八年,我曾在历史博物馆使命过快要一年,何况住在午门的底下。除了两个工友,职员里住在这里的只我一个东说念主。我住的房间在右掖门一边,据说是锦衣卫值宿的所在。我平生所住过的房屋,以这一处*为杰出。夜晚,在天安门、端门、傍边掖门都上锁之后,我独自站在午门底下的高大的石坪上,万籁俱静,满天繁星,此种况味,相称东说念主所能恍悟。我曾写信给黄永玉说:我认为全世界都是凉的,只我这里少量是热的。 于是,到一九四九年三月,我就离开了。 老舍先生 北京东城廼兹府丰盛巷子有一座小院。走进这座小院,就认为杰出自在、畸形豁亮。这院子似乎经常布满阳光。院里有两棵不大的柿子树(当今粗略也曾很大了),到处是花,院里、廊下、屋里,摆得满满的。按季更换,都长得很精神,很滋养,叶子很绿,花开得很旺。这些花都是老舍先生和夫东说念主胡絜青切身莳弄的。天气晴和,他们把这些花一盆一盆抬到院子里,寂然热汗。起风下雨,又一盆一盆抬进屋,又是寂然热汗。老舍先生曾说:“花在东说念主养。”老舍先生爱花,果真到了爱花成性的地步,不是无足挂齿的了。汤显祖曾说他的词曲“俊得山河助”。老舍先生的著述也不错说是“俊得花枝助”。叶浅予曾用白描为老舍先生画像,四面都是花,老舍先生坐在百花丛中的藤椅里,微仰着头,意态悠远。这张画不是写实,意念念适值。 来宾被让进了北屋当中的客厅,老舍先生就从西边的一间房子走出来。这是老舍先生的书斋兼卧室。内部陈列很简短,一桌、一椅、一榻。老舍先生腰不好,习尚睡硬床。老舍先生是细腻的、彬彬有礼的。他的捏手是轻轻的,但是很亲切。茶也曾沏出色了,老舍先生执壶为来宾倒茶。据我的印象,老舍先生老是我方给来宾倒茶的。 老舍先生爱喝茶,喝得很勤,何况很酽。他曾告诉我,到莫斯科去开会,旅馆里倒是为他特备了一只暖壶。但是他沏了茶,刚喝了几口,一瞥眼,处事员就给倒了。“他们不知说念,中国东说念主是一天到晚喝茶的!” 巧合候,老舍先生正在使命,宴来宾稍候,你也不会认为闷得慌。你不错望望花。要是是夏天,就不错闻到一阵一阵香白杏的甜香味儿。一大盘香白杏放在条案上,那是专门为了闻香而摆设的。你还不错站起来望望西壁上挂的画。 老舍先生藏画甚富,普遍是精品。所藏都白石的画可谓“绝品”。壁上所挂的画是通常更换的。挂的本事较久的,是白石老东说念主应老舍点题而画的四幅屏。其中一幅是许多东说念主在著述里提到过的“蛙声十里出山泉”。“蛙声”如何画?白石老东说念主只画了一脉宽敞的流泉,两旁是乌黑的石崖,画的下端画了几只摆尾的蝌蚪。画刚刚裱起来时,我上老舍先生家去,老舍先生对白石老东说念主的瞎想称许不啻。 老舍先生极其酷好都白石,谈起来时老是充满情谊。我所知说念的少量白石老东说念主的逸闻,普遍是从老舍先生何处听来的。老舍先生谈这四幅里本来点的题有一句是苏曼殊的诗(是哪一句我健忘了),条款画卷心的芭蕉。老东说念主夷犹了很久,终于莫得报命,因为他想不起芭蕉的心是左旋如故右旋的了,不可胡画。老舍先生说:“老东说念主是沉静的。”老舍先生谈起过,有一次要拍都白石的画的电影,想要他拿出几张怡然的画来,老东说念主说:“莫得!”其后由他的学生再三劝服动员,他才从画案的隙缝中取出一卷(他是木工降生,他的画案有他公正的“音信”),外面裹着好几层报纸,写着四个大字:“此是废纸。”打开一看,都是惊东说念主的极品,——即是其后记载片里所拍摄的。白石老东说念主家里东说念主口许多,每天烧饭的米都是老东说念主切身量,用一个烟草罐头。“一下、两下、三下……行了!”——“再添少量,再添少量!”——“吃那么多呀!”有东说念主曾提议把老东说念主接出来住,这样大岁数了,不要再牵挂这样的家庭琐事了。老舍先生知说念了,给拦了,说:“别!他这样着惯了。不叫他干这些,他就活不成了。”老舍先生的见识发达了他对东说念主的聚拢,对一个东说念主生活习尚的尊重,同期也发达了对白石老东说念主简直的关爱。 老舍先生很好客,每寰宇午,来访的来宾不休。作者,画家,戏曲、曲艺演员……老舍先生都所以礼相待男同 sex,谈得很投契。 每年,老舍先生要把市文联的同东说念主约到家里聚两次。一次是菊花开的时候,赏菊。一次是他的寿辰,——我铭记是腊月二十三。酒筵丰盛,而有特质。酒是“打开供应”,汾酒、竹叶青、伏特卡,欢乐喝什么喝什么,能喝些许喝些许。有一次很珍惜地拿出一瓶葡萄酒,说是毛主席送来的,让全球都喝少量。菜是老舍先生切身掂配的。老舍先生故意叫全球尝尝结净的北京风姿。我铭记有次有一瓷钵芝麻酱炖黄花鱼。这说念菜我从未吃过,以后也再莫得吃过。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过的*好的芥末墩!有一年,他迥殊订了两大盒“盒子菜”。直径三尺许的硃红扁圆漆盒,内部分开若干格,装的不外是火腿、腊鸭、小肚、口条之类的切片,但都很细巧。熬白菜端上来了,老舍先生举起筷子:“来来来!这才是简直的好东西!” 老舍先生对他底下的干部很了解,也很崇尚。那时市文联的干部未几,老舍先生对每个东说念主都畸形澄清。他不看干部的档案,也从不找东说念主“个别谈话”,仅仅从世俗的言谈中就了解一个东说念主的水暖热材干,那是比看档案要准确得多的。老舍先生爱才,对有才华的后生,通常在各式口头称说念,“平生不明藏东说念主善,到处逢东说念主说项斯”。何况所用的语言在有些东说念主听起来是有点偏激其词,不留余步的。老舍先生不是那种惯说牵丝攀藤、暧昧其词、温暾水相通的官话的东说念主。我在市文联几年,永久感到带领咱们的是一位作者。他和咱们的干系是前辈与后辈的干系,不是迤逦级干系。老舍先生这样“作者带领”的作风在市文联留住很好的影响,全球都对等相处,开诚布公,语言很少牵挂,都有点书不满、书卷气。他的这种带领立场,恰是咱们今天许多文化单元的带领所清寒的。 老舍先生是市文联的主席,当然也要处理一些“公事”,看文献,开会,作念叙述(亦然由别东说念主草拟的)……但是当作一个北京市的文化使命的负责东说念主,他通常想着一些别东说念主莫得猜想或想不到的问题。 北京自如前有一些盲艺东说念主,他们沿街卖艺,巧合还兼带算命,生活很苦。他们的“玩意儿”和睁眼的艺东说念主不全相通。老舍先生和一些盲艺东说念主熟习,提议把这些盲艺东说念主组织起来,使他们的生活有前程,别让他们的“玩意儿”绝了。为了引起各方面的珍惜,他把盲艺东说念主请到市文联演唱了一次。老舍先生切身主理,作了先容,还特烦两位老艺东说念主翟少平、王秀卿唱了一段《当皮箱》。这是一个笑剧性的牌子曲,内部有一个东说念主物是典当行的掌柜,说山西话,有一个牌子叫“鹦哥调”,句尾的和声用喉舌作出有点像母猪拱食的声息,很杰出,很逗。这个段子和这个牌子,是睁眼艺东说念主莫得的。老舍先生那天显得很欢跃。 北京有一座智化寺,寺里的梵衲作法事和别的庙里的不相通,演奏音乐。他们演奏的乐调名满天下,很古。所用曲谱别东说念主不可识,记谱的象征不是工尺,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笔说念。乐器倒也和当今常见的差未几,但主要的乐器却是管。据说这是唐代的“燕乐”。自如后,寺里的梵衲多半也曾各谋糊口了,但还能集拢在通盘。老舍先生把他们请来,演奏了一次。音乐界的同道对这堂辞世的古乐都很感兴味。老舍先生为此也感到很欢跃。 《当皮箱》和“燕乐”的下文如何,我就不知说念了。 老舍先生是往届北京市东说念主民代表。当东说念主民代表就要替东说念主民语言。过去东说念主民代表大会的文献汇编是把代表提案都印出来的。有一年老舍先生的提案是:但愿政府处治芝麻酱的供应问题。那一年北京芝麻酱缺货。老舍先生说:“北京东说念主夏天离不开芝麻酱!”不久,北京的油盐店里有芝麻酱卖了,北京东说念主又吃上了香喷喷的麻酱面。 老舍是属于寰宇东说念主民的,当先是属于北京东说念主的。 一九五四年,我调离北京市文联,以后就很少上老舍先生家里去了。据说他巧合还提到我。